第十一回

  再说骆青相刚刚到家,不多一刻,就有人来拜会。骆青相一看帖子,是黄伯旦,也是杨愕的门生,是自己平时极投合的人,立刻请了进来。骆青相接着笑道:“我还是刚纔回来呢。”黄伯旦道:“到那里去?”骆青相道:“我在三十里铺送济大人。”黄伯旦道:“怪不得,我昨天在接官厅没有看见你,你原来想出尖,到那三十里铺去。有你这一来,把我们都盖下去了。”骆青相道:“这不相干,各人有各人的交情,也如何便能把你们盖下去呢?”

  黄伯旦道:“我今天早上听见一句闲话,特来请教你。有一位京官李子亭,是同你认识的么?”骆青相听了,不由的心上一跳道:“不错,我们总算同乡,怎么样?”黄伯旦道:“他见了制台,很说我们官场的闲话。什么钻营奔竞,什么忘廉丧耻,并且说老哥有意的拿他开心,糟踏他,叫个当底下人的坐在他上首吃饭,叫他陪着,不把他当个人。难道我们当穷京官的,连个底下人都不如?这到底是怎样一件事?”

  骆青相心上老大发慌,呆了一呆,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我心眼太实了。那天,济大人的家人冯老二,他虽说是当家人的,人家说他儿子已进过学,也就不算低微了,况且如今世界,祇要有钱有势,什么叫作官?什么叫做家人?那日,他在我这里吃饭,我因为李子亭也是要请的,就把他找了来吃顿便饭,不晓得李子亭这张穷嘴,到了席上,没有住。后来切树到根的一问,偏偏这位冯老二也不好,被他问住了,说了实话。他便大发雷霆而去。在我的初意,不过是想省两个钱,不晓得,倒弄得两边不讨好,这纔是有冤没处诉。你听见制台怎样回复他的?”

  黄伯旦道:“制台莫名其妙,不过敷衍了他几句,他还是悻悻而去。我是有闻必告,劝你以后遇事要留点心,不要这等的随便。至于李子亭这个穷京官,料想也捣不出鬼来。就算他是制台的前辈,难道制台就会听他挑拨么?”骆青相道:“现在世界,总要随和点好。我祇当他在外多年,阅历深了,好意请他吃顿饭,不晓得他仍然还是老脾气呢。这样人,我到敢说一句话,是一世不得发迹的。”黄伯旦道:“他来做什么的?”骆青相道:“听说是搬他叔子的灵柩的。”黄伯旦道:“他叔子是那个,住在那里?”骆育招道:“就是李文正的侄儿,住在道门口,朝西大门。”

  黄伯旦记在肚里,也不多说,立刻与辞出来,便一直去拜李子亭。李子亭看了片子,说不认得,挡驾。黄伯旦又招呼他家人过去,再四说是有世谊,务必求见。家人祇得又进去说,李子亭道:“外省的官场最会扯弄,拿了鸡毛当令箭,不要理他,祇管挡驾罢了,再不然就说病了。”家人又出来说了,黄伯旦没法,祇得怏怏而回。到得家里,便吩咐家人道:“若是李老爷来回拜,祇管请就是。”自从这日起,黄伯旦也不出门应酬,也不出来上衙门,坐在家里老等。

  到得第四天,李老爷果然来回拜。轿子方纔站下,里面已是一迭连声喊“请”。李子亭诧异,便骂家人说话不说明白。家人祇得上去说是谢步,不是拜会。无奈黄家的家人不理,开了中门,早硬把李老爷的轿子牵了进去。李老爷也没法,祇得下轿,走到客厅上。黄伯旦已是衣冠而出,嘴里还说是“亵渎大人”!说着,已是跪了下去磕头,磕头起来,赶紧请安。李子亭久当京官,于请安一道颇不在行,总算混过去,不然就要跌倒。行礼已毕,送茶升炕,说了一两句套话。

  黄伯旦怕他要走,连忙抢上道:“听说大人到了这里,颇受了骆令的气。”李子亭笑了一笑,也没接腔。黄伯旦道:“如今官场,真是一言难尽了。大人在京,久不晓得外边这种不堪的样子。就不算多年世交,就是个漠不相知的,既然舍不得请人吃饭就罢了,何必拿人家开这样的穷心?就是凭自己说,也要留点身分,那就有这种不要脸的。”李子亭先前也不在意,后来见他正言厉色、大义凛然的光景,不免又拿他当个好人,便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黄伯旦道:“大人可晓得,他已经署了巴县了。可晓得他这巴县,是怎样来的呢?”李子亭道:“想是什么轮委,超委了。”

  黄伯旦道:“那里,他并没有超委,轮委还在卑职之后。”李子亭道:“那光景就是为地择人了。”黄伯旦道:“为地择人的话,是外省督抚朦混皇上的话。你想这种样人,都要在这上千候补人里去拣。难道上千候补人员,竟没有一个如他的?”李子亭道:“那是什么讲究?”黄伯旦道:“他这是全仗家兄之力。”李子亭道:“想是你令兄替他说来的?”黄伯旦道:“不是那个家兄,是孔方兄之力。”李子亭道:“何以见得?”黄伯县道:“他是前月初三,在同发祥开了一张三千银子期票,后来,也没看见他使。等到挂牌之后,制台衙门账房里早有人出来划了进去,这不是个实在凭据么?”李子亭道:“卖官鬻爵,难道真有这样事?”黄伯旦道:“一点不假。况且,这是实实在在的凭据。要讲公道,这个缺实在是卑职的。不过卑职没有钱,就祇好两只眼睛望青天,让他去了。他这次下来是越有越有,以后水大舟高,多财善贾,更是无往不利了。”

  李子亭道:“我同这位制台是世兄弟。他乡、会试都出在先父房里,我所以同他的交情,不比恒泛。上次骆青相的行径,我已告诉他,他还替他遮瞒,一味支吾,原来有这些讲究在内。今天本要去看他,我去问问他,看他羞也不羞?拿什么脸见我?”黄伯旦道:“千万不可说卑职说的,倘若大人说了出来,那卑职就要名列弹章了。”李子亭道:“我理会得,不必嘱咐。”吃了一杯茶,上轿走了。黄伯旦把他送过之后,心上十分得意,且按下不表。

  却说李子亭打黄伯旦家出来,一径到院上来拜制台。适值制台没有公事,立刻请见。先谈了几句闲话,又说到要不日动身的话,末后说到:“老世兄时运亨通,真真意想不到。”制台造:“这个缺,也是大家晓得的,此外还有什么财气?”李子亭道:“听说四川候补的,有好几千人,这几千人,全都是可以生财的。而且,四川州县一百四十几处,这些也都可以做些大钱铺,老世兄还嫌财气不好么?”制台不晓得他是何所用意,忙着要问个详细。

  李子亭便把听见黄伯旦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背了一遍,祇不曾说是黄伯旦说的。制台听了一席话,道着心病,老大吃惊。虽然是多年老兄弟,他本人呢,也祇平常。至于清议那一层,既做了官,更是置诸脑后。祇怕是回到京里去逢人辄道,被都老爷听见,上他一个折子,就顽大了。一想到这里,转不得不下气小心去敷衍李子亭。李子亭又道:“我不晓得是真是假,但是人言凿凿,谅非无因;也许是他在外边胡吹。祇要你世兄差人去四下里一访,那就见他无私有弊。无论真的假的,总之与你世兄的官声有碍。”制台道:“他这个缺,是轮委的。”李子亭道:“轮委是听说一个姓黄的在前,超委的话,他本来没有。”

  制台听见他说了这些话,也还不肯认错,又向他分辩了两句。李子亭也有了气,便道:“这有什么要紧?皇上既放了老世兄做四川总督,这四川自然老世兄的管辖。难道我们过路的人,还敢来干涉者世兄的权利?一者是多年世好,非比恒常,不敢不言;二者是巴县一个缺,听说还不坏,既要讲卖,这三千头总未免太便宜了些。”制台听说得斩钉截铁,便道:“这话世兄到底那里听见的?”李子亭道:“那个不晓得!同庆祥的票子,是骆青相打的,是老世兄衙门收的。这件事在你老世兄,虽说是做得隐瞒,可晓得路上行人口似碑呢!我奉劝老世兄一句话,尽了我的心,至于听与不听,也非小弟所能自主。这四川的候补人员,都是老世兄的属下,还敢说什么?万一闹到京城里,晓得了两起,便有三起,那时节可不知道回护着骆青相一个人好呀,还是保全着制台的禄位好?请老世兄自己斟酌一下子罢。小弟多言,改日再见罢。”说完立起身来。  制台听见他声口不似先前柔软,便先软了下来,连忙拦道:“世兄不必急急,兄弟还有请教的话。世兄说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兄弟敢不恭听?且请坐坐。”李子亭祇得又坐了下来,把这件事阁在一边不提。制台又问了些家常的事,便说道:“四川的候补人多,自己耳目难周,世兄在这边可有什么熟人没有?可晓得有什么品行最好的没有?”李子亭道:“兄弟在这边,不过几个泛泛的,并没有至好的人。至于品行好的,更不晓得。有一个黄伯旦,听他说话似乎也还正派,可也不晓得里面如何?”制台记在心里,这回谈了多时,天已不早,李子亭兴辞而出。

  制台进客回来,打算不出主意来。巴县是久已挂牌的了,要叫他不去,这笔银子就得还他。还他到也有限,但是如何还他法呢?要说是叫他去罢,这李子亭同骆青相是做定了对头,万一他回到京城里放点火,弄出事来,那可真似他说的话,还是保全四川总督的禄位好,还是这三千银子好?一时委决不下。后来,想了一个主意出来,就作准把巴县这个缺改委黄伯旦,骆青相暂留他在省里。又叫人去对他说,是李子亭同他过不去,祇等李子亭动身后,另外还他一个好去处。  骆青相也不敢说别的,祇得答应了,在省城静候着,却是一腔懊恼。到得第二日,黄伯旦的牌挂了出来。这李子亭同黄伯旦并没交情,祇不过一句口头话,制台却要应酬李子亭的面子,又算是照例轮委。这便是黄伯旦移天换日的手段,又较骆青相高了几倍了。

  骆青相托人四下里一打听,纔晓得是李子亭保举的,便恨的他咬牙切齿,满肚皮打算拿他点露马脚的地方,难为他一回。无奈黄伯旦更鬼,挂牌之后如无其事,也并未来见李子亭,不过照例去上衙门拜客。

  却说黄伯旦的太太伊氏,在省城却也苦了多年,听见老爷挂了牌,却也欢喜。等到黄伯旦忙过了,便来同他闲谈,说是:“再想不到,就会委了缺。”又道:“这个缺早已委了人,如何又会改委呢?这真是好运气了。”黄伯旦笑道:“你们到底是女人家,一点见识没有,这事是全亏本事,那里有什么运气不运气?说句老实话,像我这样手段,不是发虚的话,四川省里可实在没有第二个。我是昨天上院,把制台大人教训了一顿,他见我说的有理,也没得话说了,他先就软了下来,又朝我赔了许多的话。这个真是从前人说的一句话,无论什么人,抬不过个理去。”

  太太道:“我不信这样人山人海的去处,连你这样纔具都没一个?”黄伯旦道:“真的,你看那些戴顶子拖翎子,也是一样的官,要讲起办事,那可差得远了。我不是说现成话,前任制台要是听我的话,还不至开缺哩。”太太道:“才具不才具也不管他,听说这个缺还好,我也苦够了,你到了任,每日要给我一百吊钱。”黄伯旦笑道:“那里有许多钱,一天给你一吊钱罢。”太太道:“那不成。”黄伯旦道:“你先别同我争钱,你赶紧收拾东西,好去到任。”太太道:“有什么收拾,四只皮箱,三个是空的。此外的破瓶破罐子,还有几个大钱。”黄伯旦道:“我是要先去借一笔钱,把些当都赎了来。你祇把箱子收拾干净,预备着放衣裳罢。”

  正说着,忽然家人来说,骆大老爷来拜。黄伯旦想不见他,继而一想不好,就见见他又何妨?就招呼请进来。骆青相先道过喜,便道:“兄弟空欢喜了一场,乃是为老哥做先声。”黄伯旦道:“这件事是觉着有点奇怪,牌示说是老哥这面另有要紧差委,或者更有好事也未可知。”骆青相道:“什么好事不好事,不过一句空话罢哩。”黄伯旦道:“万万不能,必有借重,尽管放心。”骆青相道:“就算是有好事,兄弟这样的才干,还会办什么事?不过瞎忙罢了。祇怪兄弟眼睛不亮,拿着人家同亲兄弟一样,人家就拿着我当顽要。你道我如何咽得下去这口气?”

  黄伯旦晓得他要说到本题上来,祇得推开道:“兄弟不日就要动身,不晓得老哥还有什么吩咐?”骆青相道:“岂敢,岂敢!兄弟与这巴县是水米无交,就算是有事,也祇好自己去做的了。到是杨老师,听说今年要做五十岁生日,不知道可有公分?”黄伯旦道:“不晓得。其实,我此次得缺,与杨老师无干。”骆青相道:“老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黄伯旦道:“言重,言重。我也想送他点银子,但他也是现任,也不在乎此,随后再说可也。我还要同老哥说一句话,兄弟一两天就要动身,老哥若是有了好信息,务必给一个信,俾得早日欢喜。”骆青相道:“是了,是了。”遂即辞别。

  回到家里,通盘仔细一想,再把他听见别人打听来的话,参观互证,觉得其中总还有点道理。李子亭同他水米无交,怎样就会保举他呢?忽然想起,制台的巡捕段承恩是自己相好,便去切实托他探听。段承恩同黄伯旦也是相好,祇因为黄伯旦近日趾高气扬,心里有点愤愤,遂答应了骆青相的话。骆青相又写两封信,一封是给杨愕,一封是给冯老太爷。

  不多两日,杨愕的回信来,说是这其中一定有人播弄,务要探听明白,群起攻之,方是正办。万万不可忍气受亏,以致以后越发不妥当了等话。骆青相正在猜度,段承思也来了,便把黄伯旦如何拜李子亭,李子亭不见面。以后李子亭回拜,他便请进去谈了多时,又怎样的自己冒充正派人,李子亭见制台如何说法,又说李子亭是从黄伯旦挂牌之后,有一张名片到院上,说是道谢的话,源源本本打听个彻底明白,一齐告诉了骆青相。

  骆青相真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老大气喘了一回,方纔同段承恩商议,要报这个仇的话。又招呼摆出几件酒菜来,留殷承恩吃饭,商议了许多法子,段承恩道:“这件事,祇可还是去请教杨老师,他必有无上妙策。”骆青相听见这句话,亦就恍然大悟。当日酒散,骆青相便请了几天假,一直去找杨愕,把前后的事诉了一遍。杨愕也是生气,拿手指头持着胡子,细细的出神一回,方纔说道:“我就做件刻薄事罢,你不要问,等我来替你报这个仇。总而言之,他也不要想在巴县拾一个钱。”骆青相听了,心中大喜,也就不便再问下去。住了几天,一直回省,按下不提。

  却说黄伯旦是湖北人,家眷住在安陆府城外,离城也有三四里路。他年纪本轻,父母双全,因为儿子不很孝顺,便住在家里,一直未曾出来。此次,听他署了缺,虽然欢喜,也祇是平平而已。他的家里的事,杨愕是一概晓得的。黄伯旦还有一位兄弟,名叫季拔,同伯旦也不合式,祇住在家里侍奉父母。黄伯旦到了任,行查收告,正在十分闹热的时候,忽然,接到安陆府打来的一个电报。拆开一看,是“父于十一日病故,拔泣叩”几个字。

  伯旦心里大吃一惊,急的直跳起了。忽然心里一动,又复坐下,仔细盘算了一回。暗道:“人家三千头弄来的,我不费一个钱,祇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力弄到手。如今是一碗饭已要拿起筷子来吃了,就这样凭空端了去,天下似乎没有这样的笨人。但是电报的事,局里一定有底子的,他若是在外头说开了,传到上司耳朵里,岂不是个匿丧不报呢?我总不懂我们中国人从前定的礼,真正不好,像这样牵制的事实在多。”又想:“我这位老太爷,他真不晓得怎样不见机,早不死,晚不死,单等我得法纔死,可真是受他的害不浅。我记得从前浙江有一位候补知府某人,他见他儿子飞黄腾达的起来,就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儿子要丁忧的,必定要耽误了儿子的正经事业,屡屡的放在嘴上,说个不了,又想不出法子来,后来到底改为承继出去。虽说是本生也要丁忧,到底祇要一年了。这纔是能体贴儿子的好老子。想我这老子,真不凑巧,这便怎么办呢?我在省里置办东西,应酬朋友,也费了好些。要就这样下来,岂不倒弄成一身亏空?”

  自己在房里咕聊了一回,把桌子拍了一下道:“没法子,祇好这样办罢!”便招呼跟班的,请了舅老爷来,同他说了详细。又叫他去对电报局里说,不要声张,情愿送他五十块钱。如果已经说了出去,就叫他再补一张报来,说是第二电,又还阳了。又叮嘱了多少话,舅老爷便去办理。黄伯旦把一团高兴的心送到东洋外国去了,还是提心吊胆坐在签押房里老等。

  等了老大一回,舅老爷回来摇着头道:“不成功。”黄伯旦道:“怎样不成功?”舅老爷道:“电报局是大张狮口,先说了多少官话,是万万不能通融。后来纔说到正文,据他的意思,说这巴县的好处,全在下半年,他祇得五十块钱,未免太不值得了。况且,这是安陆的电报发过来的,将来结起总帐来,他们便是作弊。关乎他终身的饭碗,万万不能通融。况且昨天的电报,外间已都是晓得了,做鬼不得。后来,说到舌敝唇焦,纔有点活动。他开口是一千银子,还要现交。我替他搓磨到多时,纔说妥了六百两银子。如果这边答应,先送银子过去。他这个假电报,明天送来。”

  黄伯旦听见说局里肯这样办,六百两银子到也不甚在意,便笑着道:“我还道怎样的不成功,原来是银子的事,我作准答应了六百就是了。不过要替我做得干净些,你快再走一趟罢。”舅老爷答应着便又去捣鬼。

  黄伯旦心里略略放宽,就打算今天先把丁忧的话宣扬开去,明天再把还阳的话也宣扬出去,好等大众周知。便招呼外边,把堂红等一齐都撤了。衙门里上下大小,以及衙役书差,都晓得老爷是已经丁了忧,这是第一天的话。次日一早,同城文武都来问候,黄伯旦一面叫官亲陪着,一面叫舅太爷去催电报局的假电报。等了多时,总不见到,同城文武都与辞而去。黄伯旦心里十分着急,又叫账房去看舅老爷到那里去了?自己祇推说是孝衣未齐,等齐了就成服的话。就从早上等起,一直等到上火。舅老爷却是回来了,满头是汗,那付张口结舌的神气,真是画也画不出来。  黄伯旦急问道:“电报呢?”舅老爷道:“可恶已极!可恶已极!昨天同他讲得明明白白,今天一早便送了银子去,也交给他了。那晓得忽然变卦,一定不肯,说是关系他的身家性命。好说歹说,祇是不答应。到后来更混帐了,他把这六百银子也不交出来,还说多少不讲理的话。”黄伯旦发恨道:“他说什么?”舅老爷道:“他说你们东家既是父亲病故,理应丁忧。照你这样办法,是个贿买通同,匿丧不报,闹上去,不但你家吃不住,我们还是与受同科呢。至于那六百两银子,我是并不稀罕,不过借此小惩大戒,也叫你东家晓得点轻重。你们要告,尽管去上告。我急得同他闹了起来,他说既是如此,我们局里是不敢办。你若再闹,我就打个电报,到总局里去请示,如果总局准办就办,不准办就不办。或就近请总局商明制台亦可。我听了他这话,明是挟制。我又怕替老姊夫闹出花头,祇得回来,可还有别的法子想。”又用手把头上的小帽子捏在手里,扇了两扇,便道:“我还没吃饭呢。”又跑到门口喊道:“王升,你看看厨房可还有吃的么?”王升答应去了。

  黄伯旦祇气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在房里踱来踱去,踱个不了,舅老爷便自去吃饭。黄伯旦晚饭亦没吃,一夜走到天明,也再想不出好主意来。后来,打算迟个一二十天再报。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开征,一天一天的日异而月不同。所以打算这样一捱,也总可以有半个多月耽误哩。那晓得,这位典史老爷郑寿,也是一位角色。他听见堂翁丁了忧,便想了代理的念头,也不管堂翁报没有报,早已自己进府去了。  黄伯旦听见典史早已进府去,晓得这事是瞒不住,没奈何,祇得照例出报,报了上去。府里果然委典史暂行代理,典史已是由府回来,便即刻专人过来说明,明天一早接印。黄伯旦到此地步,任你再奷刁点,也没法子。这两天,黄伯旦已是茶饭不曾沾唇,应不是伤痛他老子,就是为着这颗印要交出去,把他放在面前对着他,朝他淌眼泪。无奈,郑寿是时一刻不能耽误,祇得狠一狠心,含着一包眼泪交了出去,又退到房里去哭了一场。他衙门里人,还当是哭他老子呢!

  正在这交印出去的时辰,伯旦的兄弟季拔却来了。原来,季拔听见伯旦署了任,便把家里的事料理一下子,告明了父母,一径到巴县来做二老爷。刚到门口下轿,早看见里面抬了一个亭子出来,外面鼓乐吹打着去了。二老爷也不在意,等他过了,纔进来下轿,衙门里已是走得没有什么人了。把二门的上来问清楚了,纔赶进去找人去禀知黄伯旦。

  黄伯旦听了诧异,连忙出来一看,一些不错。连忙说道:“你如何来了?”二老爷道:“我听见你到了任,所以来看你,我要想找点事做做。”黄伯旦道:“前半个月来的电报,可是你发的?”二老爷道:“我不曾发什么电报。”黄伯旦道:“什么话,老太爷怎样?”二老爷道:“老太爷身子很好,极其康健。”黄伯旦道:“这更奇了。”连忙到房里,取了电报来给二老爷看。二老爷是目瞪口呆,半晌方说道:“那里有这件事?”黄伯旦道:“不好,这一定被那个人做了手脚去了。”连忙喊家人拿帖子到典史老爷那里,叫他不要接印。自己却同二老爷匆匆说了几句,也不及问长问短,又打发舅老爷去问电报局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弄个假电报来瞎闹。

  不多一会都回来了,典史老爷已是接过了印,并且还有几句说话道:“暂时代理,是奉了本府的札子,并不是自己来抢去的。现在要说是送回来,祇要有本府的札子也可以,不能凭这边一句话作准。”黄伯旦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档儿,舅老爷也回来了,说“那个电报是由安陆府发的,真的假的须向安陆府去查考,他们祇晓得发到了便抄送,别的一概不知”。黄伯旦恨的咬牙切齿,一面打发二老爷即日动身回去查考,一面做了一个通禀,请上头彻底根究。又因为电报局前日的挟嫌,便无中生有的夹杂了许多话,自己就在衙门里住着候批。  到得第二天,觉得不耐烦,便发个电报到安陆府里去问。那边回话,说“发电报是向来没有保人,祇要交了钱,他怎样写来便怎样替他发,这个是不能认咎”的话。巴县这个电报局得了这个信,又怕把他没入的六百两银子叨注销来,也想先发制人。便上了一个禀帖,说黄伯旦怎样的行贿,怎样的买嘱,最后并且连这位二老爷也说是假的。两个禀帖一同上去,制台便批了“自行查明禀复”几句话。黄伯旦到反弄成一个不能进、不能退。后来,终究为着个六百银子的一笔款,被电局拿住,也就不敢十分搜剔,就糊里糊涂告了一个扫墓假回去。  临走的时候,还被这位代缺的典史挖苦几句,更弄的不得主意。祇为这代缺的,向来是不接交代,不能不等省里委的人到了,算清交代纔能脱身。却好这时候,是忙收漕的时候,这位新任老爷,自然是扫除一切,兼程前进。原来这位新任老爷姓凌,官印是乃本二字,陕西邮州人,是个秀才出身,为人不时不古。因为黄伯旦到任没得几日,就出这个岔儿,所以于交代各项并不十分苛求。

  黄伯旦费了多大心机,纔把骆青相煮成功的饭夺了过来,正想安然享用,又被人家夺去。如今是无缘无故的便宜了一个典史、一个新任。可见天下事,任你万般好巧,亦不免有失。到是这位凌太爷,真是梦想不到的。

  如今单说这凌乃本,接印不到一个月,早接到学台的文书,催他开考。这时已经改了策论,凌大爷是秀才出身,于小考的事还算在行。就择日取齐,点名进场,一复、二复、三复,不到半个月,终了场。取的一名案首姓岑,单名裕,字号其身。等到发过长案,岑其身便来拜见,却也生的一表人才。凌太爷心里甚是欢喜,又勉励了几句话,方纔退出。等到学台考的时候,却高高进了第三名,少不得拜老师、讲贽见,忙忙碌碌了几天。

  岑其身住在城外一个古树镇上,原本家道也还可以过得。祇因为他自己利心太重,想要发财,便搭了一个朋友叫林理生,开了一丬估衣店。不到一年,折了本,林理生又跑了。岑其身没得法,好容易央亲告友,并自己的余积,纔把这件事了下来。经了这回挫折,倒弄得手头拮据起来了。他本弟兄两个,哥哥久已亡故,剩下一嫂一侄。先前已是分过家的,所以倒店的事与嫂子无干。他嫂子姓牛,是个有名的泼妇,动不动就出去骂街。因此,邻里替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母大虫”,岑秀才也非常怕他。  岑秀才还有一个妹子,嫁给本地一个土财主,姓萧,时常也回家走走。因为岑秀才光景不好,也就看不起他,却同牛氏最好。岑秀才娶妻万氏,生下子女各一,子名阿宝,女命阿惜。这两个孩子颇有点古怪脾气,岑秀才虽是家计艰难,要穿好的,吃好的。岑秀才反正不管,万氏看不过去,也就打上一顿。无奈过去了,还是如此。这年进了学,人家送了贺分,也有几百吊钱的光景,岑秀才不敢用,就结存在一个南货店里,以备收两个利钱,应酬家用,到也安稳。

  转眼又是一个年头,这年正是乡试年分。岑秀才邀了几个知己去乡试,便去托他嫂子照应照应万氏并两个小孩子。刚刚这位萧氏姑娘在家,听见了在旁冷笑道:“大嫂子是孤儿寡妇,凡事都要二哥哥照应他点纔是,如今倒是二哥哥托大嫂子照应二嫂子了。”岑秀才摸得他们的门道,也不敢再说,就便岔了一句话,走了出来,找了同伴一径进省去了。

  这年天气也不热,一到七月半后,总说是不会再热的了。那晓得一个多月不下雨,竟是流火烁金的热起来。岑家的房子虽有几间,大的被牛氏住了去。万氏住的已是侧房,况且院子又小,万氏没得法子,就领了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过夜。这院子被这一天阳光洒过,到晚上还是余威犹炽,到得五更天,恰又凉了,这一个多月,万氏的热毒寒渴是受足了。到得八月初一这天,就发一个头晕,栽了过去。两个小孩子也不晓得什么,还当是他睡觉。  幸而万氏的娘家,打发一个人来看他,走到面前看了一看,面色不对,头上的汗珠如黄豆大;又摸了他的手,却是冰冷的。来人说是“不好,一准是起了急痧”,便赶着扶他起来叫唤,又拿了一个铜钱替他刮瘀。牛氏已是听见,过来看了看,一言不发,径自去了。这边医治了一会,纔得还醒过来。来人又替他张罗张罗,方纔回去。万氏到得晚上,却是浑身发烧,口里乱说胡话,牛氏也祇当不知。两个孩子是不晓得什么,这天的晚饭亦没到嘴,哭了三、四场。幸而万氏娘家又派了一个人过来照应,纔算敷衍过去。

  捱到次日一早,由万氏娘家作主,请了一位医生来诊脉。诊了多时,说是脉息已是没了,赶紧备办后事。也不曾开方子,就去了。接着万家的人也来了,看了看万氏的情形,万氏已是口不能言。以手指着自己的口,又指着两个孩子,泪流满面。不多一会,眼光一散,已是断了气。万家的人同着两个孩子哭了一回,牛氏也就过来,指天划地的号哭了几声,便叫去接姑奶奶回来。一会,萧家的姑奶奶也回来了,便大家商议着办后事。又去把万氏房里的衣箱一齐发了出来,一只一只的开看,所有稍为值钱的东西,一转眼就不见了。万家看不过去,却也不便说。祇好安慰两个孩子,由着他们姑嫂两个去摆布。

  他们翻到一只箱子里,把岑其身的存折翻到了,便交给牛氏,说是替万氏办后事。当晚忙着入殓,停放在家,又去传了和尚来念经,万家的人已是回去。就打第二天起,每日是八个和尚拜忏,拜的朝西大悲忏。又买了些鲜鱼、肥肉,说是二奶奶一世没享过福,他死后总要替他多用两个,方纔对得住他。做的菜,有时也端在灵前去摆一摆,有时也不摆。姑嫂两个躲在房里,还有牛氏的儿子三个人,一桌吃了。吃不了的残羹冷炙,就分点给万氏的两个孩子吃。有一顿没一顿,身上的衣服已是出了虱子,头发已是打成疙瘩,也没人来问信。  转眼已过了二七,姑奶奶忽然想要写信去通知二哥哥。牛氏道:“我们女人家写什么信,难道万家不会写信么?”姑奶奶听了也觉得有理,从此更是格外的奢华。先前还是逢七焰口,现在竟是每天晚上都放焰口,又热闹又有趣,反正尽着岑其身的五百多吊钱用。大家又舒服,又不心疼,又乐得应酬和尚,实是一举两得,止不过难为了岑其身一个人而已。

  却说岑其身到了省里,寓在同学的一个公处,叫做莲花潭,同居约有七八个人。录遗过了就去投卷,到得初八进场。到了号里收拾妥当,先到各处去望了一下,等着将近封号,这纔回号里去。等到查过了号,弄点东西吃了,就睡觉养神。半夜里题纸下来,岑其身看了一看,却是从前拟题做过的,心中甚喜。略略的润色了好多,便誊清在卷子上。号里的日子最短,转眼已是天黑了,点了蜡烛,伏在号板上眷写。

  忽听见号子东头哭声振耳,岑其身急急问号军道:“什么事?”号军道:“闹鬼。”岑其身道:“我时常听说号子里闹鬼,我第一场就遇到这事,我不可不去看看。”就赶紧出了号,往东一直跑去。约摸有四十多号,正是那个哭的地方,门口却是冷清清,没有一人。岑其身大着胆,便在帘子缝里偷眼去看,原来,这个人是个花白胡须的老者。卷子已经誉好,放在号板上,点了三枝香,对着他洒泪呢。岑其身不懂得什么缘故,便揭开帘子问道:“老先生为什么事如此伤怀?”那老者见有人来问他说话,便也不哭了,把卷子轻轻的放在卷袋里,方纔答应他道:“我有我的心事,承你来看我,感激得很。”接着两边叙了名姓,坐了一回。

  岑秀才看并没有一点鬼气,便一定要请教老者到底为什么事伤心?老者道:“说起来可痛、可惨、可恨、可悔。你如是已完了卷,不妨就同你谈谈。若是还早,不必耽误你的工夫。”岑其身道:“我卷已誊清十分之八,难得我们有缘,到要请教。”老者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要听,我就说给你听。我本是省里人,从小的时候最为父母钟爱,六岁就送我到书房里去,念《千字文》、《百家姓》这些东西。到得七岁,先生就叫我对对子,我对不出,先生就替我对。对我父母说,是我对的,父母也是欢喜。我是一无所知,乐得顽耍。又过了年把,叫我念《唐诗三百首》,念了几个月,叫我做,我做不出,也是先生替我做。对我父母说,也说是我做的,我父母极其欢喜。到得十二岁那一年,已经念过了好几部经书,先生又给我一样《启悟要津》念,念了几个月,又叫我做破承题。我祇当是我做不出,还是先生做呢。那晓得这位先生不能,一定要我自己做,做的不好,一回骂,二回打,三回罚跪。我也不晓得怎样算好,怎样算坏,也就是糊里糊涂的瞎做。又过了一年,先生纔讲书。我以为讲书是最好了,那晓得,先生是照着小注念一遍,就算是讲过了。我小时性最顽皮,又欢喜些灵巧的顽意,我见书架子上有一部《博物新编》,我看了有趣。先生不许我看,我祇是偷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顿,说是邪书。又最喜欢打算盘,加、减、乘、除已是一学就会,还有什么异乘同除、异除同乘等法子,我正要去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顿,说是耽误功夫。镇日里祇许念八股、念试帖,此外一概不许去看。那知八股这一道,我是最不喜欢。无奈,祇得耐心去学。到了十七八岁上,又叫我去小考。一次不取,又要一次,空下来祇许做八股。后来好容易进了一个学,以为可以偷空做别的事了,那知道仍旧是祇许作八股。我父在日,又时常教训我,说是‘要显亲扬名,祇有在八股里搜寻,此外毫无道理。’那晓得一场不中。又下一场,闹到如今,八股已是废了。虽说策论同八股差得不多,但敷衍下去终不好看。要看书也看不进,要学别的也学不成,偌大的年纪,还在这里观光,由后思前,不觉悲拗。我这点香供他,并不是供他做的好,是说我几十年的辛苦都在上头,所以吊他,就是吊我自己。我年纪已大,满身是病,得知这次出去,还能再来不再来?怎教我不伤心呢?”一面说,一面泪珠儿又滚了下来。

  岑其身听了,也觉惨然,勉强的劝了几句,回到自己号里,赶紧把卷子誊好了。次日一早去交,随即出场。接连二场,三场都已完毕,岑其身甚是得意。回到下处,赶紧吃点东西,足足的睡了几个时辰,方纔起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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