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寂寞此人间

[近代] 瞿秋白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
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
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作品赏析
记得有人说,在党的领袖人物中,如果说毛泽东是一个具有文学气质的革命家,那么,瞿秋白则是一个具有革命精神的文学家(吴小龙《瞿秋白与毛泽东》)。乍一听,觉得这样的评价稍嫌偏颇,让人觉得有些贬低瞿秋白在中国历史中的地位。然而,仔细琢磨,这个断语也许更适合秋白先生。当阅读秋白先生早期的文字时,还不曾这样想。尤其读他的《饿乡纪程》时,那些文字中没有了传统文人的感喟,对于当时的国人而言,那些文字仿佛就是普洛米修斯带给人类的火种,那些文字便是“人类的曙光”,那些文字便激励着无数有志之士去践行自己的信仰。也只有读了他的《多余的话》、他的《浣溪沙》、他的《卜算子》,才能体会他最终的“心忧”。
读秋白先生的《卜算子》,首先会想到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然后便是毛泽东主席。先生即便是因五月榴花而赋,但是与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有太多相似。因此,我是把先生的《卜算子》当作咏梅诗词来品味的。
在文人墨客的眼中,梅是凌霜傲雪、冰清玉洁的,在中国传统文人的笔下,梅往往是人格的象征或意趣的指向。林和靖是厌倦尘世的喧嚣的,他笔下的梅便有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清丽淡雅;天祥是不愧于民族英雄称谓的,在他笔下,梅花不但耐寒白如玉,而且始终是清香难灭。
有着文学气质的革命家——毛泽东主席也爱梅,他眼中的梅即便是面对着“悬崖百丈冰”,也依然俏丽地绽放,从诗词中很容易感受到主席乐观、豪迈、无私的情怀。有学者仔细探究了主席写这首词的背景,从中读出了政治寓意。认为“已是悬崖百丈冰”正是当时政治环境的象征,主席写这首词则是托梅寄志,表明中国共产党人的决心,在险恶的环境下决不屈服,勇敢地迎接挑战,直到取得最后胜利。对于此词的结尾,学者认为“从自喻的角度看,内含是他的人格志趣的外化物;再进一步引申,则表现了共产党人斗争在前,享受在后的崇高美德和奉献精神”。
与毛泽东主席不同,秋白先生作《卜算子》一词时,已经身陷狱中了。据载,关押秋白先生的长汀监所位于汀州试院的偏僻角落,那个小院的墙角倒是有一株石榴树(马卡丹《又到榴花似血时》)。正是在这里,先生以近似残酷的方式剖析着自己的思想,拷问着自己的灵魂。也许,正是在他仰望着云卷云舒之时,慨叹着花开花落之际,他完成了一个革命者与中国传统文人信念的完全交融,更为确切的说也许是完成了向具有*精神的文学家的回归。至于个人的荣辱得失以及人生归宿在先生看来,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眷恋,重要的是他依然有着对于人类终极理想的憧憬。于是,在69年前的今夜,他终于完成了引起无数争论,引出太多是非荣辱的《多余的话》。同样,在最后的日子里,秋白先生也用诗词委婉的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此为秋白先生所作《卜算子》一词;“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此为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原词。以两首词作比,很容易发现两位诗人相似的心境,而这种心境、旨趣与毛泽东主席乃至其他诗人是迥异的。“寂寞、无主、风和雨、花落(零落)、 香如故”是两位诗人共用的词语,这简单的几组词语恰恰概括了两位诗人相似的经历以及相似的情怀。
陆游诞生和成长的年代,正是宋王朝屡遭金国进犯之时。年幼的陆游早早就经历了逃亡的的苦难与艰辛,可以说,饱经战乱的生活感受,给童年时代的陆游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响。成年后的陆游念念不忘的是国耻,他渴望着抗敌复国。然而,他的一片丹心、他的爱国热忱却始终无法得以实现,于是忧国、爱民、誓死抗战成为了陆游诗词的主旋律。当然,由于心情的抑郁,陆游也常常“脱巾漉酒,拄笏看山”,他将他的一腔愁绪融入酒中,独自品饮。纵然报国无望,纵然自号“放翁”,然而,他内心中追求的依然是如梅一般的高洁,梅一般的清芬。这一点与秋白先生极为相似。
尽管秋白先生是看淡死后声名的人,然而他同样注重个人名誉。他曾说,人爱惜自己的历史比鸟爱惜自己的羽毛更甚,只不过他看重的是建立在真实、坦诚基础上的名誉。他曾经历的种种*****,他曾遭受的种种伤害,历史已经给予了澄清。然而在当时,他却沉默着,独自忍受着。“他其实不是被国民党杀的,是为左倾路线所杀。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让敌人的屠刀来砍。而他先是仔细地独白,然后就去从容就义”(梁衡《觅渡,觅渡,渡何处?》)。也只有到了生命即将终结之时,秋白才终于在精神上回归于真实自我。也只有在这时,我才感受到了秋白先生真实的道白。然而这样的述怀让我感到悲哀,我似乎听到了先生的叹息。
梁衡先生为了走近秋白,多次来到常州,他试图与秋白有一次灵魂的对话。然而,“瞿秋白实在是一个谜,他太博大深邃,让你看不清摸不透,无从写起但又放不下笔”。也只有在六年的思索后,梁衡先生联想到自秋白家门口缓缓流过的觅渡河,终于从中悟出了秋白不寻常的一生,梁衡先生叹曰:觅渡,觅渡,渡何处?
如秋白先生所言,他的人生是寂寞的。因为无论是作为领袖也罢,普通党员也罢,秋白的党性原则和组织原则极强,加之他那趋于内敛的性格,秋白自认为朋友不多,对于自己的爱人,秋白也是“只露一点口风”(瞿秋白《多余的话·告别》)。被关押在狱中之后,这样的感受便更加明显了。通过对心路历程的回顾与总结,秋白先生反而更加坦然,“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对于先生而言,既然无法为他所遵循的主义再增光辉,生命的终结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对于秋白先生《卜算子》一词的下半阕,在我看来,也许有两点暗示。其一,秋白先生个人自喻;其二,暗指党的前途命运。因为“风和雨”,才导致了“春残花落”,无论是党也罢,秋白个人也罢,万里长征前夕是坎坷的,那时的党和中国革命是遇到了挫折的。纵然秋白先生没有在所有遗作中直接剖析党与中国革命所面临的困境,也没有指出中国革命应该坚持的具体措施,然而,他对于自身的总结,对于错误认识以及缺点的认真剖析,是否就是留给党乃至后人们的良方呢?万里长征的最终胜利,七大的胜利召开,是否能成为“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的佐证呢?!
今夜,明月如霜;今夜,花香依旧。我在月夜的花香中聆听秋白,同样,我也在秋白先生的道白中思忖,在人生的历程中,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无论是个人还是一个政党,究竟怎样才能永葆清芬、永远香如故?!撇开人为的光环,撇开盲目的附和,如果把握了求真务实的精髓,那是否就是秋白先生那并不多余的话中给出的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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